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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儒宗:元初的遗民诗社——月泉吟社

转载 在线管家2015/03/27 13:33:48 发布 IP属地:未知 来源:月泉 作者:徐儒宗 3982 阅读 0 评论 1 点赞

    元代初年的月泉吟社,是古代诗坛上很有影响的一个诗社;其传世的集子《月泉吟社》,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诗社总集。对此作一番考察,可以了解宋元间文人结社的情况,以及当时的意识形态和文学思潮。今试予探讨,以就正于高明。

一、月泉吟社及其传世诗集《月泉吟社》

早在魏晋时代,已有诗友间酬唱之举,这可视之为诗社的滥觞。唐宋以来,城市文化进一步发展,文士组织定期会集吟咏的社团组织之诗社乃逐渐形成风气。据载,南宋时都城杭州有著名的西湖诗社,宋元之交又有清吟社、白云社、孤山社、武林社、武林九友会等众多诗社。影响所及,其他各地的诗社亦复不少。诗坛胜事,可谓蔚然盛矣!可惜的是,这些众多的诗社都没有诗集传世,人物事迹亦多湮没无闻。在同时代中,唯一有诗集传世的,就是元初浦江吴渭创办的月泉吟社。明李东阳《怀麓堂诗话》云:

元季国初,东南人士重诗社,每一有力者为主,聘诗人为考官,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,期以明春集卷,私试开榜次名,仍刻其优者,略如科举之法。今世所传,惟浦江吴氏《月泉吟社》。

月泉吟社,系得名于月泉书院;而月泉书院又系得名于当地的名泉——月泉。月泉,在今浙江省浦江县城北二里,据说“其泉随月为消长,自朔至望则盈,自望至晦则退”(《浦江县志·山川》),故谓之“月泉”。由于有此奇观,其地乃成为文人会萃之所。元初,邑人吴渭退隐月泉,延致著名诗人方凤、吴思齐、谢翱在此共同创建月泉吟社。

吴渭,字清翁,号潜斋,宋末任义乌县令。方凤(1241——1322),字韶卿,亦浦江人,宋末任容州文学。吴思齐(1238——1301),字子善,号全归子,永康人,宋末任嘉兴县丞,因得罪权贵而归隐于桐庐。宋亡后,他们皆矢志不仕元朝。谢翱(1249——1295),字皋羽,号晞发子,福建福安人,元兵南下时,参加文天祥抗战部队,任谘议参军。天祥为元人囚禁后,他仍在各地潜伏活动。天祥被杀,他避地浙东,曾约同吴思齐登严子陵钓台哭祭文天祥,写下了著名的《登西台恸哭记》,吴作《野祭诗》以纪其事。后又同赴浦江拜访方凤,并长期流寓浦江。三人相与纵谈国事,悲愤感慨;或相与放游山水,即景吟诗,以寄黍离之悲。吴渭乃延致三人共同拟定立社宗旨、征诗办法和评赏章则,并担任诗社的“考官”。

由于月泉吟诗的主办人等同是入元不仕的故宋遗老,对故国怀有很深的感情,因而遍求故宋遗民之能诗者,在“诗社”的幌子下,用征诗的方式进行了广泛的联系,成立了故宋遗民的文学团体——月泉吟社。

前至元二十三年(1286)十月十五日,吴渭等向各地社友发出诗题,征赋《春日田园杂兴》,限五、七言四韵律诗,定于次年(1287)正月十五日收卷。诗题发出后,浙、苏、闽、桂、赣等各省吟士,纷纷投来诗稿。短短三个月间,共得诗二千七百三十五卷。经评定,于三月三日揭榜,选中二百八十名,依次给予奖赏。并把所选诗作,编成一集付梓。这次盛会,实际上也是一次江南遗民诗歌的大聚会。

月泉吟社的诗集。原刻全本早已失传。现存《月泉吟社》一卷,仅载前六十名,收诗七十四首,附录摘句三十三联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考定这是“后人节录之本,非完书也”。这个本子,元明清以来曾经多次翻刻,还被收进《四库全书》等多种丛书之中。清厉鹗还把这六十人的诗作全部收入他所编的《宋诗纪事》。可见历代学术界对这本诗社总集是颇为重视的。

传世的《月泉吟社》虽然是“节录之本”,但关于月泉吟社的资料,还算收集得比较全面。卷首列有社约、题意、誓诗坛文、诗评等章则;卷末附有赏格,以及送赏劄和诸人回赏劄之节文。这些内容对进一步研究月泉吟社以及考察当时社会上结社状况,提供了可靠的资料。

正文部分是六十人之诗,按名次排列,各为评点,后录摘句。关于这部分,有两个问题值得探讨:

第一,关于作者的具名。六十位作者的具名皆用寓名,而别注本名于其下,如第一名罗公福,注本名为连文凤之类;而且,同一人之诗重出,其寓名亦不同,如第三名高宇,注为“杭州西塾梁相,字必大”,而十三名魏子大,亦注“武林九友会梁必大”等,皆一人而两见,寓名不同;又如十二名邓草迳,注为“三山刘汝钧君鼎,号蒙山,寓杭”,而十七名田起东,则注为“昆山刘蒙山”,则异地而同名。

对于上述情况,明黄养正认为:“其名姓之诡讬,无非赵宋之遗民者。”(《月泉吟社重刊诗集序》)清全祖望对此也作了这样的猜测:“岂当日隐语廋辞,务畏人知,不惮谬乱重复以疑之耶?”(《鲒埼亭集·跋月泉吟社后》)而《四库提要》则云:“未详其意,岂凤等校阅之时,欲示公论,以此代糊名耶?”以上两说持论不同,却未免都失之片面。

我认为,在评卷时为了“欲示公论”,先在卷上署个寓名以代“糊名”,这是有可能的。而在另一方面,考之元初森严的种族政策,作为故宋遗民的诗人们,行文说话自然应该有所警惕,所谓“我来拾得春风句,分付沙鸥莫浪言”(第五名山南隐逸),即系此意。何况这些诗作中大都流露着故国之思,在当时自然是犯忌的,因而在付梓时“务畏人知”,不署真名而仍署寓名,借此“隐语廋辞”以为避祸之计,这也是顺理成章的。

至于“别注本名于其下”,我认为并非原本所有,而是在编印这个“节录之本”时为了保存真名才补注上去的。理由有四:其一,寓名之下仅注地名而未注本名的竟有十四人之多,而摘句第十八联竟连寓名亦阙。假如这是原刻时所注,必不会有此阙漏,只能是在编印节录本时原资料已经不全,真名已不可考,才阙疑的。其二,第六名子进下注“分水魏石川先生”。六十人中注“先生”者仅此一见。假若是原刻时所注,独称此人为“先生”,殊不合情理。其三,注文中前后矛盾、体例混乱等情况,也正好说明并非原刻时所注。其四,编印节录本时,由于原作者都已过世,虽注上真名,也用不着再有所顾虑了。

因此,我的结论是:所谓“寓名”,在评点时既代替了“糊名”,在刊印时又借以作为避祸之计,两说是并行而不相悖的;而所谓“本名”,则是编印节录本时加上去的。

第二,关于作者的生平。在六十名作者中,除少数人还可考知其曾出仕故宋、入元归隐而外,绝大多数人的身世已无从稽考。然而,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出,他们的身份基本上都是弃官归隐的故宋遗老。兹随举数联以见一斑:

彭泽归来惟种柳,石湖老去最能诗。(第三名高宇)

倦游归隐白云乡,芳草庭间昼日长。(第九名全泉翁)

片云岂是出山时,曾被东风误一吹。归意不烦啼鴂劝,闲情只许落花知。(三十四名云东老吟)

东君私我此身闲,脱却青衫野服更。(四十九名王进之)

眼前物物是生意,却恨渊明归计迟。(六十名青山白云人)

从这些句子可以看出,字里行间都流露着自己离弃官场、复归田园的身世。又按:元世祖灭宋是至元十六年(1279),而月泉吟社发题征诗是至元二十三年(1286),在这相距宋亡仅短短七年的特定时间内,所谓弃官归隐,当然应是宋末为官而入元归隐的故宋遗老。

来自各地的诗卷,其作者的身份之所以会这样如出一辙,这就足以说明吴谓等创办诗社,并非仅出于无聊文人的闲情逸趣,而是别有用心的。

说明了以上问题,就便于进一步讨论《月泉吟社》究竟反映了什么,是怎样反映的,以及它对后世诗坛所起的作用。

二、田园隐逸生活和消极反抗的爱国思想

在蒙古入侵、南宋灭亡的前后,士大夫阶层中出现了一大批爱国志士和爱国诗人。他们或投身于悲壮激烈的抗敌复国事业,或写出了悲愤凄凉的爱国诗篇,或两者兼而有之。充当月泉吟社之“考官”的方凤、吴思齐、谢翱即系其中之佼佼者。及至蒙古军队占领全国后,思想统治进一步加强,并施行了等级森严的种族高压政策,因而作为故宋遗老中较有骨气的爱国人士,就不得不从以前的积极反抗转而采取归隐田园这种消极反抗方式,来践行他们忠于故国的素志。《月泉吟社》正是反映了这种故宋遗老的消极反抗的爱国思想。

有鉴于当时特定的社会背景和月泉吟士的特殊身份,吴渭和方凤等在征诗出题上,就必须有所谋划。既要使之能抒发共同的心声,又要避开险恶的政治风波。“世数有变革,田园无古今”(第廿四名安定书隐),象《春日田园杂兴》这样的题目,自是最合他们的要求了。

在《春日田园杂兴》这个题目上作诗,自然离不开赞美田园、向往自然这一基本内容,因而《月泉吟社》的诗,全都反映了“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”的田园生活。不过,它决不是单纯描写田园的诗,而是还包含有难言的隐衷。这种隐衷可以借用辛弃疾的半阕词试作解释:“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!”愁多而竟代之以天气的套语,更见愁之深而难言。身罹亡国之祸的月泉吟士们虽然肝肠欲断,忧心如焚,而在当时的处境下还能说些什么呢?他们就只能抱着“欲说还休”的痛苦心情而“但道桑麻长”了。因而在表面上看来,他们把田园生活描绘得美好安静,把自己的心境装饰得闲适自在;但如果透过现象作深一层考察时就会发现,他们还是隐约流露了真实的感情。

首先,卷中有不少揭露现实的句子。如“前村犬吠无他事,不是搜盐定榷茶”(第四十八名感兴吟)等句,含蓄地从侧面揭露了政府官吏来乡村迫收茶、盐等租税时,闹得全村鸡犬不宁的实况。

其次,他们有时也流露出弃官归隐实非自愿,而是出于不得已的心情:

村居只是旧衣冠,北墅南园熟往还。雨外泥深牛觳觫,花边风暖鸟间关。躬耕自得莘郊乐,日涉谁知陶迳闲?只说桑麻元自好,不须释耒叹时艰!(第三十九名樵逸山人)

诗中以“觳觫”之牛和“间关”之鸟两相对照,暗喻官场的无限险恶和田园的相对自在。原来诗人之所以要由“旧衣冠”而归隐“村居”,向往于伊尹之躬耕有莘之野,陶渊明之隐于松菊之径,就是为了逃避“时艰”而已!又如“见说弓旌方四出,欲更名姓掩衡门”(第三十三名岳重),则说明是为了逃避兵灾战祸才更换姓名而归隐“衡门”的,寓意正同。

然而,作为故宋遗老来说,则归隐田园还有其更深一层的隐衷:

轩裳一梦断尘寰,桑柘阴阴静掩关。种秫已非彭泽县,采薇何必首阳山?因怜社鼓刚催老,转觉儒冠不负闲。君看浣花堂上燕,芹泥虽好亦知还。(第五十五名九山人)

诗人之所以要抛弃“轩裳”而寄寓田园,原来是为了学习伯夷、叔齐之耻食周粟和陶渊明之不事刘宋的高风亮节!他们“投冠旋旧墟,不为好爵萦”,借此以寄寓自己忠于赵宋、不愿屈身仕元的气节。因此,他们在吟咏中往往充满着故国之思:

绕畦晴绿弄潺湲,倚杖东风却黯然。往梦更谁怜秀麦?闲愁空自讬啼鹃!犁鉏相踵地力尽,花柳无私春色偏。白发老农犹健在,一簑牛背听鸣泉。(第十一名方赏)

桑田沧海几兴亡?岁岁东风自扇扬。细麦新秧随意长,闲花幽草为谁芳?午桥萧散名千古,金谷繁华梦一场。满眼春愁禁不得,数声啼鸟在斜阳。(第四十七名临清)

前一首里,田园景物尽管“晴绿”而“潺湲”,但诗人的心境却是“黯然”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如同箕子之伤殷亡!月泉吟士之感田园景物而怀宋,何异乎箕子感“麦秀”而伤殷哉!虽欲托杜鹃之常啼“归去”以消除闲愁,亦属枉然,惟有在花柳鸣泉间消磨晚年而已。后一首感伤国事之兴亡不测,而物候之生意常然,满目春光,更引起故国之念。同是这东风花草,前此则为故国河山增添美景,而今江山既改,试问闲花幽草,又为谁而吐芳?诗人感叹赵宋未能象唐朝有裴度那样的名臣中兴王室,以名留千古(按:“午桥”是裴度的庄名),而只象晋石崇金谷园那样繁华如梦。抚今追昔,只落得满眼春愁,一片凄凉而已。诗人们这种凭吊兴亡之情,在卷中频频出现。如“物意岂知沧海变?晓风依旧语流莺”(第四十九名王进之),亦同此意。而如“吴下风流今莫续,杜鹃啼处草离离”(第七名栗里),则简直是《诗经·黍离》之同调。诗人们的兴怀悲痛之情,可谓哀以思矣!哀思之极,少不得又要追怨于南宋朝廷之暗弱不振,乃至罹受亡国之悲:

东风转瞩又东皋,久赋将芜力未薅。古木阴深巢燕弱,荒陂水浅怒蛙豪。儿痴方拟半栽秫,身隐尚嫌全种桃。何许蕨蕨君欲采?饥眠堪羡华山高!(第十四名喻似之)

起首即化用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“登东皋以舒啸”,“田园将芜,胡不归”等句,以叙述自己弃官归隐。次联乃以“燕弱”讥讽南宋小朝廷之暗弱无能,以“怒蛙”称颂越王勾践之奋发图强。《韩非子·内储说上》:“越王勾践见怒蛙而式(轼)之,御者曰:‘何为式?’王曰:‘蛙有气如此,可无为式乎?’”这里显然是借歌颂越王勾践之能图强复仇来反衬南宋之暗弱亡国。接着表明自己将“栽秫”酿酒以求超脱,鄙夷世之“种桃”小人,要象伯夷、叔齐那样采薇充饥,来保全自己高尚的节操。在这首诗中,作者一片既哀又怨的耿耿之心已抒发无遗了。

通读全卷,就会发现诗中引用得最多的典故,一是伯夷、叔齐采薇首阳,二是陶渊明归隐田园。这类句子在卷中触目皆是,除了上面已经引用的几联外,我们不妨再摘几联:

行歌隐隐前村暖,忽省深山有蕨薇。(第六名子进)

自笑偷生劳种植,西山输与采薇翁。(第四十五名陈纬孙)

已学渊明早赋归,东风吹醒梦中非。(第廿二名骑牛翁)

独喜桑麻今正长,渊明归去最知几。(第廿八名方尚老)

弃官杜甫罹天宝,辞令陶潜叹义熙。(第三十五名避世翁)

来自各地的诗稿,何以竟会如此若合符节呢?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!正由于月泉吟士们都与伯夷、叔齐、陶渊明有其相似的隐衷,所以才不约而同地借以抒发自己不便直言的幽怀。观此,月泉吟老怀念故宋之情,简直是“蜂粘絮落苦贪香”(翁自适《月泉吟社·摘句》)般的无法解脱,我们仿佛听到了他们在无声地抽泣!于是,寄寓自己忠于赵宋,不愿屈身仕元的消极反抗的爱国思想,乃成为整部《月泉吟社》的基调。即吴渭的“诗评”之所谓“与义熙人相尔汝也”。其“义熙人”,即指晋义熙间不肯屈事刘宋的陶渊明。这里点出“义熙人”,可谓一语道破箇中微旨!

历代学者对月泉吟社这种深于故国之思的爱国思想,是深深理解的。明毛晋跋《月泉吟社》云:“虽虬尾一握,然其与义熙人相尔汝,奇怀已足千秋矣!”于是,把它同元杜本所辑宋末逸民诗《谷音》同刻。清赵信《南宋杂事诗》云:“桑海英风不可攀,南朝寂历旧江山。惟馀几辈才人在,诗卷长留天地间。”对于南宋遗民的爱国诗可谓赞叹备至,而其自注,于《月泉吟社》、《谷音》,以及谢翱所辑《天地间集》均记其始末甚详。他以这三部书并称,自非偶然。《四库提要》亦谓月泉吟社“其人大抵宋之遗老,故多寓遁世之意,及‘听杜鹃’、‘餐薇蕨’语”。清代学者全祖望评云:“月泉吟社诸公,以东篱北窗之风,抗节季宋,一时相与抚荣木而观流泉者,大率皆义熙人相尔汝,可谓壮矣!”(《鲒埼亭集·跋月泉吟社后》)可见历代学者都很看重月泉吟社怀念故国的爱国思想,这些评价,都是颇为中肯的。

诚然,月泉吟社的不事二姓的忠君思想是狭隘的,是有其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的,然而,处在当时的特殊历史背景之中,他们的忠君思想和全民族的爱国思想是相一致的。

三、寓“兴”于“赋”的艺术表现方法

诗以“春日田园杂兴”为题,则其艺术特色自然就集中表现在“兴”上。

吴渭“题意”云:“所谓田园杂兴者,凡是田园间景物皆可用,但不要抛却田园,全然泛言他物耳。……此题要就‘春日田园’上做出‘杂兴’,却不是要将‘杂兴’二字体贴。”又“诗评”云:“诗有六义,‘兴’居其一。凡阴阳寒暑,草木鸟兽,山川风景,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,皆‘兴’也。……;‘春日田园杂兴’,此盖借题于石湖。作者固不可舍田园而泛言,亦不可泥田园而他及。舍之,则非此诗之题;泥之,则失此题之趣。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,意与景融,辞与意会,一吟风顷,悠然自见,其为‘杂兴’者,此真‘杂兴’也。不明此义,而为此诗,他未暇悉论,往往叙实者多入于‘赋’,称美者多近于‘颂’;甚者将‘杂兴’二字体贴,而相去益远矣!”

看来,他所要求的“兴”,与《诗经》中“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”的单纯的兴体,略有区别。他要求把“兴”寓于整首诗的景物描写之中,即寓“兴”于“赋”之中,把“兴”和“赋”浑然融合为一。假若专写实事,就完全成了“赋”,失去了“兴”的趣味;反之,如单凭主观的“杂兴”去赞美田园,则又流于“颂”,“兴”就变得空泛了。要之,泛而越,泥而拘,都不合此题的旨趣;只有不泛不泥,兴得自然,达到所谓“意与景融,辞与意会”的境界,才算是成功的作品。通读整部《月泉吟社》的诗,也确实基本上达到了这种境界。且试观被推为第一名的罗公福这首:

老我无心出市朝,东风林壑自逍遥。一犁好雨秧初种,几道寒泉药旋浇。

放犊晓登云外垄。听莺时立柳边桥。池塘见说生新草,已许吟魂入梦招。

起首一联虽然是追叙弃官归隐的行迹,属于“铺陈其事而直言之”的“赋”体,但又从东风、林壑等景物之中见出其脱离樊笼,复返自然的感受;中间二联当是正面描述田园生活,然而诗人又通过好雨、寒泉、秧、药、犊、莺、云、柳等一系列景物描写,表现出一种生意盎然的自得之趣;尾联化用谢灵运“池塘生春草”的诗意,以“生新草”这一具体事物来体现整个自然界一片万象更新、蓬勃滋长的生机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,句中先着“见说”二字,以见这一片生机与自己的主观感情是有隔阂的;继又着“入梦”二字,更见这一片生机对自己来说是缥缈恍惚而游离乎现实之外的。假若我们把这诗与《诗经·黍离》之篇合读,就会体味出箇中还隐现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。《黍离》起首的“彼黍离离,彼稷者苗”二句,单就客观景物而言,不也是生意盎然么?然而诗人却见此而“中心摇摇”,更引起了难堪的故国之思;则此所谓“生新草”者,又何尝不由此而兴起“黍离”之同感呢?尽管作者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写出(也不便写出),然而从“见说”、“入梦”等含蓄委婉的暗示中,作者的微意还是不难领略的。

在这首诗中,好象无一句非“赋”,却又无一句不含有“兴”意。它紧扣田园杂兴,既比较完整地道出了诗人们共同的心声,又不触时事,不愠不露,比起其他直用“采薇”、“秀麦”等典故的诗篇来,更写得不着痕迹。所以方凤等对这首诗所加的评语是:“众杰作中,求其粹然无疵,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,此为冠。”李东阳《怀麓堂诗话》也评这首诗“以和平温厚为主,无甚警拔,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”。然所谓“和平温厚,无甚警拔”云云,实亦为《月泉吟社》全部作品的共同特色和弱点,不独此诗为然。因为这是既受他们共同的身份和处境所限制,又由于他们是在共同运用“兴”这一手法,追求一种难以句摘的浑厚气象所致。

《月泉吟社》的诗,若律以“凡阴阳寒暑,草木鸟兽,山川风景,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,皆兴也”的原则,则卷中频频出现的山野田园间景物如蕨薇、秀麦、弱燕、怒蛙、东皋、西山、啼鹃、归鸟、白云、鸣泉等等,都是在运用“兴”的手法。因为由“蕨薇”、“西山”(首阳山)可以联想起伯夷、叔齐之不食周粟,饿死首阳山;由“秀麦”可以联想起箕子伤殷之《麦秀歌》;由“东皋”、“归鸟”可以联想起陶渊明归隐田园;由“怒蛙”可以联想起越王勾践的奋发图强;由“听鹃”可以联想到作官“不如归去”……。诗人们之所以能在“春日田园”这一藩篱中充分骋驰他们的联想,寄寓他们的幽怀,抒发他们的故国之思,而又能作到含蓄委婉、和平温厚的境界,这无疑都是“兴”的妙用了。

这种寓“兴”于“赋”,兴、赋结合的艺术手法,早在《诗经》中已微露端倪,到山水田园诗兴起后得到进一步发展。如陶渊明的一些田园诗,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,范成大的《四时田园杂兴》等,都是一脉相承而又有所发展的。《月泉吟社》直接继承这一艺术传统,借田园景物来兴寄怀念故宋的爱国思想,则又是对田园诗和这种寓“兴”于“赋”的艺术方法之巧妙结合和一大发展。

四、月泉吟社的影响

《月泉吟社》所描写的田园隐逸生活曾经令人向往,所抒发的爱国思想曾经使人感动,它的寓“兴”于“赋”的表现方法在文学上也有一定的艺术价值,然而这些对后世的影响并不很大。

月泉吟社对后世的巨大影响,在于诗人结社这一组织形式上。它的这种结集众多文士于一社而开展吟咏的盛事,一直被传为诗坛的佳话,为后世文人所钦慕,所向往。明俞弁曾慨叹道:“浦江吴清翁尝结月泉吟社,延致乡遗老方凤、谢翱、吴思齐辈,主于家。……噫!安得清翁复作,余亦欲入社厕诸公之末,幸矣夫!”(《逸老堂诗话》)

月泉吟社之后的元、明、清以来,诗社之风蔚然甚盛,几乎各处都有,而考其结社方式,又多是效法月泉吟社。对此不能一一详述,试举数例以说明之。

元末,临川铙介之执牛耳征赋《醉樵歌》,评张仲简为第一;明末,广陵郑超宗执牛耳征赋《黄牡丹诗》,评黎美周为第一。后世把二人直与宋末月泉吟社的第一名罗公福并称,同誉为诗坛佳话。可见二者是在直接仿效月泉吟社的。而自黎美周返粤后,又把月泉吟社的一整套结社形式全部搬到了粤中,才开启了粤中的诗社之风。这在清罗元焕《粤台徵雅录》中有很具体的记述:

粤中好为校诗之会,亦称“开社”,相传谓自明季番禺孝廉黎美周遂球礼闱下第南还……遂启其风。至预布题,并订期收卷,列第揭榜,悉仿浦江吴清翁月泉吟社故事。惟易其“送诗赏”之名曰“谢教”,谦词也。诸吟卷不可效应试糊名,故皆隐其姓字,随意取片语为记,亦如月泉社中翁合老原署“蹑云”、周暕原署“识字耕夫”之类,榜上胪列,谓之“花号”。……白燕堂《峤华集》(按:系清初粤中著名的八咏诗社的诗社结集)则视《月泉吟社》所纪为略,每幅惟书其人之名,缀以其字或号而已,诸爵里及原署之“花号”皆阙而不录。

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,粤中诗社直到明末开始盛行,而其从出题、征诗,乃至评点、名次、奖赏、刻集等一系列办法,都是仿效月泉吟社的;甚至用“花号”以代“糊名”,亦如月泉之法。惟刻集时不录“花号”而具真名,这是因为这些诗社的作品尽是无聊文人的吟风弄月之作,没有《月泉吟社》那种怀念故国的思想内容,当然付梓时也就不必再象《月泉吟社》那样仍署“寓名”以作避祸之计了。

明、清以来,边远之粤中,尚且受到月泉吟社如此大的影响,则其他各地文士之争相仿效,自不必具述了。

月泉吟社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影响,其原因约有如下几点:

第一,在月泉吟社之前或与之同时的一些诗社都没有诗集传世,事迹亦多无考,独有月泉吟社的诗集流传甚广;且书中收有社约、题意、诗评、赏格,以及往来信札等资料甚详,可引起后世文人的仿效。

第二,诗社的成员大抵是故宋遗民,他们有共同的感情和志趣,有一定的爱国思想,因而他们的作品易引起诗坛的共鸣。

第三,充当诗社“考官”的方凤、吴思齐、谢翱等人在文章道德上都有较高的声望,为历代学者所钦慕,这有利于扩大诗社的影响。

第四,其收卷之多和波及地域之广也是罕见的。

但也必须指出,元、明、清以来各地的众多诗社,尽管在组织形式上极力仿效月泉吟社,但其立社宗旨以及作品的思想内容,大都流为一般无聊文人之吟风弄月以表现闲情逸趣,借此以附庸风雅而已。这较之月泉吟社之具有一定的爱国思想,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

(原载《文学遗产》1986年第6期,获浙江省社会科学院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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