陡峭的崖壁上有一个移动斑点，老鹰和白云被斑点踩在脚底，老鹰“啊，啊”惊叫着，白云驾御轻风，将斑点团团包裹，打算在他跌落时接住。
斑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，正艰难地朝崖顶攀登，汗液浸透了花白头发，一只脚踩踏在那块凸兀的小岩石上，另一只脚正朝前探索寻找落脚点。
因为一生平庸，从来未曾被熟人或朋友重视过，心有不甘，总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，至少在去见西天佛祖前留点记号，以证明有个名叫坤的来世间混过。他当过兵，种过地，做过造酒师，办厂经商，终于他被钱财紧紧拥抱，但自从妻子死后，他始终精神孤独。

这是坤第三次攀崖，前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，若再不成功，他会选择跳崖自尽。
悬崖顶端那株乌钢，树杆乌黑，坚硬如铁，叶子细小稠密，如紫檀四季长青。也有人叫它乌饭，人们上山砍柴，肚子饿了就采摘紫黑色的果子吃，酸甜饱肚，按他的推算已过百年，几经风刀霜剑渡劫，千苍百孔，根部怪异，仿佛已然成妖，无需雕刻就是艺术精品。
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迷上根雕艺术，想成为一个大师，就如世界上所有艺术大师那样，死后为人所敬仰。还有，他最想证明的是，让死去的妻子知道，坤是个汉子，曾答应过她，要为她采下这个树根，活生生地种在她面前。

可惜，她没有等到他的伟大成果，匆匆走了。

他责怪那可恶的悬崖，此崖从未有人成功攀登，有两个快要到达顶峰的登山者，都摔死了，从此，这个死亡之崖让人谈虎色变。

坤开着越野车，第一次来到山脚时，那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接待了他。

她是村里唯一留守的半老徐娘，和坤死去的婆娘有七分相像，整整比坤小二十岁，因为相像，他对她自然产生许多好感，把对方当作旧爱，会呆呆地凝视对方，直看到她难为情地低下头去。

越野车每次都泊在她家门口空地。徐娘住在空地后面老掉牙的徽派旧屋里，后门搭一间简易茅房兼猪舍。丈夫外出务工，石匠，修高速公路开山炸死了。她为了活命，只好拼命种菜，咸制雪里红、罗卜，拿到集市换些小钱。她的寂寞难以启齿，长夜枕着孤独，但她决计不是那种主动想要改嫁的女人，尽管长夜漫漫，饥渴时有，她固执地干等着有男人来求。她见到坤很开心，第一次见到，以为他才五十几岁，的确，坤的外相不见老。她觉得有些心猿意马，把他当自己人，烧水，做饭，就如妻子对待丈夫，每次都把他伺候得妥妥贴贴，她尽力排除和纠正自己冲着他有钱的邪恶念头，天地良心，老娘决计不为钱的。

坤架起小型天文望远镜，对准山顶，确认目标精确定位。镜头里，那棵令他又爱又恨的乌钢，在山风的挑唆下，正摇头摆尾地引诱并刺激他的神经，它说“有种来啊，来啊！”让他喉头吞咽苦涩口水。

她像做姑娘时候那样腼腆，垂手伺立一旁，随时等候他的差遣。

“事不过三啊，你就不要再去了，太危险了。”她鼓起勇气说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关心他的生死。

“这是最后一次，再登不上，我就跳下来，呵呵。”他很认真。

她以为老男人说说而已，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。

当他踏上征程，她就在心里默默为他保佑。

她都不知道下午是如何过来的，无心做事，以至那头饿得嗷嗷大叫的土猪，发起猪疯，把百八十斤的猪槽都拱翻了。她痴痴地无数次张望着崖顶。一直等到天黑，终于，她听到门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。

“咚”的一声，一个沉重物体落地引起震动，他成功了。

坤满头尘土破衣烂衫，站立在她面前，灯下，他的手背，额头到处血迹斑斑，却脸露微笑。她吃惊，心痛，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坤的臂膀，随后拿自己的袖口替他檫干额头血迹。

“回来就好， 回来就好，真怕你会跳下来。”她端来早已备好的热水，为他清洗荆棘划破的伤口。然后揭开饭桌上盖菜的罩子，倒酒，把筷子塞到坤手中。

“吃吧，饿坏了吧？”她转身走出门外，渴望看到那个让他甘愿拿生命去兑换的艺术精品到底是何模样。

坤开始狼吞虎咽，心情无限好，这些年的闷闷不乐一下子化为乌有。他盘算着如何将这个宝物好好移植，他特意裁去枝杆，留下根须，以便活生生种在妻子坟前，让她天天观赏。下山时，他拿登山绳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慢慢把它吊将下来，以保证完好无损。他边喝酒边回味自己成功的冒险，露出了笑颜。

过了许久，她满头大汗地回到屋里，“太美了，真是神了，我已经把它清洗干净。”

“当啷”一声，坤手上酒杯落地，碎了。“你，你居然把它清洗了？”

他发疯似地冲出门外，眼前一幕让他跌入地狱。

那个化了千辛万苦得来的乌钢活根，浑身上下已然一丝不挂，洗得干干净净，那些赖以生存的根须，显然是她出于好心用利器刮毛似的处理了，再也难以复活。

越野车愤怒地轰鸣起来，哀嚎着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。

徐娘看着空地上那个黑乎乎的乌钢发呆，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，很生气地吐出一口唾沫，“呸，老娘还不稀罕你呢，可恶！”

她踢了一脚那个倒霉的乌钢，“烧火还嫌差呢！”

三天后的一个早晨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徐娘。

一个中年采药人满头大汗站立门口，背着一个血人。“帮帮这个可怜人，他跳崖，快要死了！”

她认出那个气若游丝的血人正是坤，才几天，坤花白的头忽然变为满头白发，她鼻子一酸，泪如泉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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