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信扫一扫
小时候,村里的老人常常沉浸于自己曾经挑脚的老皇历,北到诸暨、杭州,南到兰溪、金华。有的挑夫从杭州把私盐挑回老家,足足走两天。为此,家乡流传着“有分本事赚分钱,十分本事挑私盐”的老古话。
民国年间,有的人家没有寸土,以卖苦力为生,常年出门挑脚,做专职挑夫;有的人家有点田地,平时勤耕苦种,农闲出门挑脚,赚点零钱,补贴家用,做兼职挑夫。
每个挑夫都有一套行头,外面罩一件充满汗臭味的坎肩,脖子上挂一条变色的毛巾,肩挑一根扁担,两头铁皮包就,每头都有一个小钉,以防货物滑脱,手持一根搭拄,那是一根五六尺长的木棍,上端留有丫杈,或成元宝形。挑夫右肩挑着担子,把搭拄放在左肩上,伸进右肩的扁担下,左手下压搭拄的一端,另一端就会撬动扁担,分担右肩的重量,走起路来一摇一晃,富有韵律和节奏。一旦歇担,先把搭拄支在地上,扁担搁在搭拄的丫杈或者元宝头上,挑夫稍稍弯腰即可,还可轻松换肩。为防磨损,有人还在搭拄底部装一个铁头。路上倘遇强人,铁搭拄便是现成的防身武器。
俗话说“男人不怕担,女人不怕产”,挑夫都是清一色的青壮年男性,长年风吹日晒,皮肤黑中透红,古铜色的脸庞上,汗珠滚落时如同雨点滚过荷叶,一点也不沾脸。双肩被磨得生出许多老茧,小腿肌肉发达,粗壮有力,走起路来像一阵风。家乡有“三日肩膀四日脚,五日六日赶不上”之说,挑了三天货物后肩膀才不会疼,走了四天路程后脚才不会痛,挑了五六天的货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人家再也赶不上。
行走时,挑夫先慢后快,上午活动筋骨,下午加快步伐,热了索性脱掉外衣,挂在扁担上,嘴中不紧不慢地哼着曲儿,扁担不时发出“叽嘎叽嘎”的声响。
碰到要挑的货物多,货主雇佣的挑夫鱼贯而行。领头的控制整个团队的节奏,以一百二十步左右为“一拄”,然后一起换肩,动作整齐,方向一致,煞是好看。遇到对面来人,方便让路。每走十里左右,就休息一次,喝口水,抽袋烟,聊聊天。
黄宅下店村人多地少,靠近集市,很多人都当挑夫,成为名副其实的挑夫村,黄发狗就是一员。他身材魁梧,孔武有力,一次能扛起几百斤重的货物,算挑夫的头。
有一年,黄宅上店村的店主黄祖焕前往兰溪进货,正月初一出发,初二初三返回,一路见证挑夫的艰辛。
正月初一凌晨,黄发狗陪黄祖焕一同上路。黄发狗手拿灯笼在前,黄祖焕跟随在后,一路疾行,想赶上下店村的挑夫。经过潘宅湖山石桥时,他俩发现桥头小庙的神像前新插的香火烟雾袅袅,看来前面那帮挑夫过去不久。他俩马不停蹄,继续赶路,经过平安火烧张,翻过大黄岭,到了横溪村,天才蒙蒙亮。走到兰溪石埠村时,太阳刚刚升起,他俩拿出随身携带的冻米糖,权作早餐,边走边吃;直到盘山村,才看到那帮挑夫坐在一家店里休息。相互打过招呼,围成一桌,吃起中饭。酒足饭饱,大家甩开膀子,大步流星,继续赶路。到了日落时分,他们到达兰溪县城,一天走了一百四十里路。
第二天一早,店主们忙着采办货物。兰溪县城货物丰富,陶瓷碗筷、油盐酱醋、脸盆毛巾、文具用品、日常百货、瓜子花生等,应有尽有。备好货物,由黄发狗领头,挑夫们挑起货担,踏上归程。
从兰溪返回,大家在石埠村住了一夜。挑夫们解开绑腿,让双足彻底解放,用大盆热水浸泡,然后喝点老酒,活血解乏。第二天一早,大家挑着担子,迎着朝阳出发。到了晚上,挑夫抵达黄宅,把货物送到店里。
还有一次,黄发狗去兰溪挑脚,差点把命搭上。那是一九四七年腊月二十七日,人们在黄宅市采办年货,发现鞭炮已经告罄,谁能在除夕之前进货,谁就能赚到可观利润。当天已近中午,而除夕又是腊月廿九,只剩短短的一天半时间,往返兰溪,谈何容易!许多店家望货兴叹,但黄发狗不信邪,充满自信。
散市后,黄发狗胡乱扒完午饭,准备好扁担、箩筐、雨伞和灯笼,随身携带干粮,还特意准备两双草鞋,匆匆从黄宅出发,翻过大黄岭,来到通化,天已大黑。三九寒冬,他竟走得大汗淋漓,直冒热气。凌晨时分,到达兰溪县城,他蜷缩在货店门前,静待天亮。
清晨,店主人开门时突然发现一个长满白毛的人躲在屋檐下,疑为乞丐,仔细一看,却是老顾客。由于气温骤降,黄发狗的头发、胡须上结了一层冰渣,身上也凝了一层白霜。店主人赶忙把黄发狗让进屋里,拿出火盆,沏上热茶。过了好久,他才缓过来。
店家马上备货,整整装了两箩筐约一百斤鞭炮。此时,天下起鹅毛大雪,黄发狗买了油纸,把鞭炮层层包裹,以免淋湿。吃完早饭,买了大饼,以备路上充饥。就这样,他挑起担子,迎着刺骨的寒风,匆匆踏上归途。
一路风雪交加,不时侵入眼中,灌入衣领。黄发狗一手撑着油纸伞,另一手扶住货物担子,一步一滑,艰难赶路,饿了啃几口大饼,渴了吃几口积雪,草鞋坏了换双新的,不敢稍有懈怠。
冬天夜长日短,走到中途,天已变黑,黄发狗点起灯笼,挂在扁担头上,深一脚,浅一脚,看不清哪是路,哪是沟,数次滑倒,险些滚下山岭。他不敢休息,一怕停下后身体冻僵,二怕赶不及腊月二十九集市,只得咬紧牙关,一步一挨。凌晨时分,疲惫不堪的黄发狗凭着毅力和信念,跨进温暖的家门,瘫到在地。妻子烧好姜汤,让他服下,才渐渐缓过神来。
稍微打个盹,黄发狗匆匆起床,强打精神,摆好摊位,销售鞭炮。顾客纷纷聚到他的摊位前,不管价格多少,争着购买。看到此景,他咧着嘴笑了,用老命换来了可观的利润。
郑宅后溪村郑志法的爹,当年挑着货物从浦江郑宅到诸暨县城,得工钱一块银元,如果运气好,有回头货,得两块银元。有一次回程有货,十几人的挑夫队一色扁担、麻袋,他爹压阵,听到路边的水沟里有“啪啪啪”的声音,原来是一条大鲫鱼搁浅。天上掉下馅饼,他舍不得吃,心想“好菜难余(难以多余)饭”,途中就把大鲫鱼卖了,多了两个“银角子”,心里越想越开心,脚底生风,挑着担子也不觉得累了。
他爹常说“三寸咽喉,四寸咽喉”,平时不吃零食,日子照过,身体越挑越好,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吃力。多了一块盼两块,多了两块盼三块,他爹的腰包渐渐鼓了,还置了一些田地。
后来,家乡通了铁路和公路,路上有了火车和汽车,还有适合在乡间小道上推行的独轮车,快捷省力,以长途挑脚为生的挑夫被淘汰了。 (选自王向阳《手艺: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》,当当网、京东网、卓越网、淘宝网有售)